Anya

关于码字,在数量与质量面前我选尽量

【端午贺礼】傀儡戏[下]

来宝贝儿们和我一起吃下这个粽子,刀片味,嘎嘣脆……




<7>

    “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。”

      素白的手,在月华倾泻下仿佛是上好的古玉,朝深陷泥淖中的人伸出,轻轻将凌乱的发理顺。

      莫雨任他摆弄着,他似是折腾累了,不再发一语,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无,身上倒是被深深浅浅暗红间染。他颓然的背靠着扬州河岸边的一艘无人看管的渔船,那模样,分明是疯病复发时的茫然无措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感到有些棘手,现在应该怎样?把他扛回去吗?继续不理不睬等他再来寻自己?

      他盯着莫雨腰间露出的半截匕首,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。

      手腕突然被人扼住,他一怔,抬眸看向莫雨。

    “毛毛”,那人不知何时也正抬头看着自己,墨玉般的眸子接触到他视线的刹那仿佛落了星辰,亮晶晶的。

     毛毛,这名字真不咋地,分明冒着一种傻气。柳月琛撇撇嘴,暗自想着。

   “傻毛毛……”

     莫雨揉揉他的发顶,恍若未觉他眼底的不悦和嫌弃,勾唇一笑。

   “……”柳月琛默默把手抽了回来。

     这家伙是在装疯吧……还是有窥心术?

     再这么和他纠缠下去,自己也得疯,迟早的。柳月琛忽然有些悚然的想。

    “你不回恶人谷吗?你的……同伴呢?”

      他刻意放慢了语速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往外蹦,可面前人还是睁着那双亮亮的眼睛,没听见似的用手继续蹂躏他的头发。

    “毛毛。家。”

      柳月琛感到很无力,他明白莫雨是真的又发了疯病了,显然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莫雨见他毫不在意,甚至有些怜悯的目光,像是着急了一般伸出手去拽住了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毛毛,家。”

      这次的声音多了些急切和不安。

     “知道了知道了,毛毛家,我带你去毛毛家。”柳月琛不耐的敷衍着,也不挣开莫雨,任由他扼着自己的手腕,将他从地上拽起,哄道:“你跟着我走,我先带你去寻一处住处好生洗洗,你看你脏成什么样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手,干净。”莫雨仰起头,又笑,他松开柳月琛的手腕,将自己的手递到对方面前晃了晃,又强调,“干净。”

      “也是毛毛说的?”柳月琛下意识的猜想。

      “嗯”,莫雨用力点点头,像是努力的思索着什么一般,眉头轻轻皱了皱,接着主动拉住了柳月琛的手柔声道:“毛毛,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样千百倍的珍惜怜爱,像是小心翼翼的捧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藏,生怕磕了碰了,伤着一点都不依不饶。

       “跟个孩子一样……”柳月琛叹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莫雨,难怪恶人谷的那群五大三粗的人拿他没办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将莫雨带上照夜白,后者倒是异乎寻常的乖顺,看到照夜白便翻了上去,还朝着自己伸出手。

      “不必,我自己能上的来。”他并未理会那只向他伸来的手,自己轻巧的一跃,也翻上了马。莫雨似乎是怔了怔,那手悬停在半空很久才收回来。他坐在柳月琛身后,也不会稳住身形。柳月琛怕将他掀下了马,只得一步步慢慢的蹭。

     月华如水般流淌在两人身边,温柔的舔舐着细白的河滩,偶尔有夜鸟躲藏在河岸上的树林里或悠扬或短促的啼叫,风将河面吹出涟漪,吹出波痕,吹到照夜白的足下,马蹄踏上去,“咕叽咕叽”的冒泡。

     算不上安静,但就是莫名的让人安心。

     柳月琛还未带着莫雨走到客栈,肩上便突然一沉,那人几乎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自己身上,呼吸声均匀又绵长,显然是睡着了。

     真是个祖宗……柳月琛哑巴吃黄连,只觉有苦说不出。

     ......反正说了也如同对牛弹琴。

     他下马,将那人往前推了推,自己则坐到了后面,伸手将莫雨牢牢锢在怀里。莫雨睡得倒是熟,怎么折腾竟然都没醒。柳月琛摇摇头,只道身为恶人谷的少谷主,睡着的时候这般毫无防备,也不知万一遇刺了可怎么办,那些他身边的朋友真的能保护好他么?

      且慢,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……

      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,哪里还有闲心去担忧别人。

<8>

      莫雨醒来时,天已亮了大半。阳光越过窗棂将窗外的几根纤细的枝条的影投落在青石地面,随着风摇曳,有鸟鸣声清脆婉转,将他漂浮着的神智一点点扯回现实。

     “醒了?”

       他怔怔然的打量那个逆着光的人,缓慢的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“洗漱了去吃些东西吧,已经过午时了,可真能睡的。”柳月琛将一套新衣不由分说的丢到莫雨胸前,后者一把接住,露出疑惑的神情来。

     “你那衣服洗不干净了,换这个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柳月琛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,擦了擦额上的汗珠,端起茶盏一饮而尽,显然是渴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喝完,发现莫雨依旧茫然的看着自己怀里的衣物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该不会连衣服都不会穿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柳月琛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会,悲哀的发现,莫大侠真的不会穿衣服了。

     “……你别看我,我真的不想帮一个男人换衣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坚定的拒绝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继续用茫然的眼神望着自己。不知怎的就被他看出了那么些无助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真是……败给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咬咬牙,终是放下茶盏,重重的叹了口气道:“我定是上辈子欠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将窗子合上,在一片昏暗中在莫雨面前站定,莫雨也跟着赤着足站起,一双桃花目依旧美得令人心惊,此刻微微上挑,不明所以的将柳月琛望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在他的目光下有些喘不过气,他心跳莫名开始加速,脱缰的野马似的不受控制。

      “眼睛闭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莫雨怔了怔,接着便听话的将眼睛合上了。合上一会,见“穆玄英”无甚动作,又悄悄睁开一点默默的瞅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莫雨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定了定心神,终是伸出手去将莫雨腰间的系带松开,将白色的亵衣拨落。他注意到莫雨蜜色的肌肤上横亘着大大小小的伤痕,一条条一道道,大多是刀枪的划伤,唯独有一处印痕不同,像是佛教的文字,血红的色泽,如同纹身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什么……?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莫雨突然颤了颤,呼吸陡然紊乱起来。但他依旧很听话的没有睁眼,只是分明的多了些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他摇摇头,好奇归好奇,他倒也懒得去琢磨那印记代表着什么。柳月琛伸手取过新衣展开,为莫雨一点点的打理好。他也不知为何,脑子里一直反复回荡着这个家伙笑着拉着他的袖袍,温柔地说:“毛毛,家”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他开始觉得莫雨并非是让他去那个所谓的“毛毛家”,而是指,有毛毛的地方,就有家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疯病大约会传染。

       他叹,最后将衣衿理顺。莫雨长发依旧散着,他犹豫了下,觉得还是就这么任着他披着,才看得顺眼。

      “睁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换了身衣服,莫雨身上那股子邪气消散不少。眼下疯病复发,倒是除了茫然的依赖外,一张脸也木的不剩别的甚么感情了。柳月琛的目光从他的眼睛一点点下滑,鼻尖,嘴唇,脸颊,脖颈…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“可以了,走吧。”

<9>

     “那小疯子真的疯起来,只听穆玄英一个人的,但穆玄英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 “……他是莫雨的心病,一句不要伤及无辜,那莫雨就跟个慈悲心肠的和尚一样天天蹲在谷里什么都不做。你听说过恶人谷的十恶之一不杀人么?他整整一年了,乖得跟个绵羊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 “……要么治好他,要么恶人谷的十恶之一也要将他除名,王谷主不会留一个摆设在谷里,但就他现在的样子,你觉得出了这恶人谷,就他曾经干过的那些事,结下的那些仇,他能活多久?”

    “……他一心求死,我偏要让他活着。浩气盟折了个穆玄英,恶人谷不能再折个莫雨。”

      米丽古丽在他临行前说的话又回荡在柳月琛脑海,他回头看着身后默默跟着自己的男人,顿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
      跟着自己的这些日子来,他确实是乖的跟个绵羊一样,说的话从来没超过3个字,其中至少两个字都是叫毛毛。

     唯独一件事的发生让他至今难以释怀。

     那天他不过是离了他片刻去寻信使给米丽古丽寄封信,再回来时莫雨就不再了原地。一直到日暮,他才堪堪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他,莫雨被一群看上去是仇家的人围着,一双眸子已然猩红一片。所有人自然都知道莫雨的可怕,一时间手持着明晃晃的刀枪剑斧也不敢上前。柳月琛还是有些畏惧这些凶神恶煞的主的,他虽是穆玄英的打扮,武学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,连基本的轻功都不会。

      如果是穆玄英,定不会转身就走。他大约会骑着照夜白,或者只身杀入包围圈,将那群人撂翻在地。莫雨会很安全,毫发无伤。

      可他不是穆玄英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犹豫了很久,久到已经有人蠢蠢欲动的操着兵戈准备冲上去时,他总算自拐角缓缓现身,喝道:“住手!”

       话音刚落,所有人连同莫雨都看向了他。柳月琛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发抖,他甚至想现在就驱着照夜白回头,可看着莫雨,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就这么直直的冲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身边的人自然给他让了一条道,不知是谁小声的嘟囔了句“穆玄英不是死了么?你又算是什么东西?这般打扮……啧啧啧……”

      在那意味不明的“啧啧啧”中,已有人暧昧的笑了起来,带着几分下流的味道。更有人狠狠的将柳月琛从马上拽了下来,推推搡搡的,似是料定了这人不是穆玄英。莫雨动了动,接着那个带头推搡的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,面上的笑容就永远的凝固在了。

      莫雨的手穿透了他的心脏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,在确切的看到了莫雨的手已经没入那人的胸膛,且有鲜血涌出时,他才恍然了悟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
      同样是杀,同样是血,那日扬州城外将莫雨带回来的时候未曾觉得他是这样残忍,而目睹了这一幕的柳月琛只想吐。莫雨抽回手的瞬间飞溅出滚烫的血落了一两滴在柳月琛脸上,他一怔,终究是忍不住脸色苍白的别过头干呕。

     莫雨没有停下,他速度很快,快到刚才还满满围着他的人一个都没来得及跑,全都变成了满地的残肢碎屑。他站在一地血色中,手臂上还有未凝固的血在一滴滴往下流淌。

     柳月琛强忍着恶心数了数,一共十二具尸体,死法各不相同,不过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就对了。他第一次感觉莫雨很危险。虽确实答应穆玄英不伤及无辜,可大抵在莫雨看来,那些辱他伤他想要杀他的人,通通都恶贯满盈。

     这个人的善恶,根本只由穆玄英一人决定。他之所以先前不杀那些人,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未触及底线。

     倘若叫他知道了自己其实并不是穆玄英,只是个代替品……

     他心底一慌,不敢继续想下去。

     莫雨似是有所察觉,转身向他一步步走开。他的步子很轻,像是在害怕着什么,小心翼翼的接近。

   “你……离我远一点。”柳月琛扶着墙,声音微微发抖。他低着头,不敢去看莫雨此时是怎样的表情。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,几乎要支撑不住。

   “毛毛。”

   “离我远一点!走开……”

     那人的脚步明显停了下来,甚至还轻轻退开一步,不过视线仍旧牢牢的停留在他身上,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往常莫雨这样的眼神对柳月琛几乎是一击必杀,可这一次不一样。

     柳月琛木然的望着血淋淋的地面发呆了很久,然后才下定决心般缓缓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“毛毛。”

      莫雨怔了怔,许久才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。他快步到柳月琛身边,蹲下身子将柳月琛整个抱紧。柳月琛没力气挣扎,便任他抱着,莫雨的鼻尖轻轻蹭着他的额,一遍遍的笑道:“傻毛毛。”

   “傻毛毛,傻毛毛,傻毛毛……”

     最后落下如鸿毛般轻柔的一吻在眉心,那人如释重负的叹息道:“傻毛毛……”

      天空突然落下了雨。

      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细密如丝的情感,好像全都在他的眼底铺展开。莫雨的每一丝情绪,他都看得透彻。

       茫然,依赖,悲伤,痛苦,恐惧,愤怒,甚至是,卑微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人到底将穆玄英看得有多重要,才会心甘情愿的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牵系,连灵魂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。

<10>

        米丽古丽曾告诉他,莫雨的疯病之所以在见到他后会发作,不过是因为莫雨始终不愿接受穆玄英已经死去的事实。

      他宁愿将理智藏起来,宁愿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,宁愿将穆玄英忘掉,连同自己曾经所学的所有武功一起忘掉,也不想面对。

     穆玄英是他唯一的软肋,唯一的逆鳞,不能拔除,亦不能触碰。

   “那他要怎样才能好?”

   “穆玄英回来,或,他主动接受。”米丽古丽叹道。

   “心病……还需心药治。”


    “想去哪里?”

      莫雨牵着照夜白,闻言回眸冲着柳月琛一笑,三千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,复又垂落如瀑。柳月琛看得呆了呆,忍不住掐了把自己以回神。

      这个男人已然没有最初见面时的落拓模样,如今若不是他知晓莫雨早已到了而立之年,怕是会以为他才刚行冠礼。

     这些日子里,莫雨跟着他去到了很多地方。按照米丽古丽的指示,他们几乎把以往莫雨和穆玄英去过的地方全都再走过一遍。莫雨像是每去一处都格外的兴致盎然。他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,如同萌芽在阳光下破土而出,茁壮生长,长成满眼的青翠欲滴。

     除了柳月琛给他的暗示,他甚至能自己想起很多东西,会主动带着柳月琛去很多米丽古丽也不曾知道的地方。那是只关乎他和穆玄英两个人的记忆。

     眼下他牵着马,像是又回忆起了什么东西,带着柳月琛来到南屏江畔。

    他示意柳月琛下马,将照夜白拴在一旁。站在滚滚江水畔饶有兴味的等待着。不多时,江面上突然多了一艘乌棚渔船,慢悠悠的向他们驶来。

     渔夫披蓑带笠,冲着他们笑的朴实,渔船方一靠岸,便见渔夫让身旁的小童递给他们两顶斗笠,也不多语,就这么笑吟吟的将他们看着。

     莫雨倒是很快将斗笠戴在头上,见柳月琛仍旧疑惑的杵着,便替他也将斗笠扣在头上,顺便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。

     这家伙……

     渔船很快远离了岸边,顺江而下,渔夫划着桨,那小童便坐在一旁发呆。莫雨站在船头将重峦叠嶂隔着云烟远远望着,江面迎面吹拂的风有着水汽,让人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。柳月琛曲腿坐在船内的草席上,突然觉得困倦。渔船速度不算很快,晃晃悠悠的倒是很快让他瞌上了眼,意识伴随着船的摆动,深深浅浅的沉浮着。

      浅眠里,他倒还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  梦与自己无甚关系,他梦见莫雨的背影,依旧是最初见他时的那副打扮,他下意识的去唤他,却陡然听见那人的笑。

      笑声本不大,可莫名的让人听后身心俱寒,他看见莫雨的满头青丝从发根开始一点点变白,那人转头,容貌未变,只是一双猩红的眼里写满了陌生。

    “此去无归路,何来共白首。”

      声音如同淬了千年的寒冰,重重的钉在他的胸口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突然惊醒,乌篷船还在悠悠的行驶着,他慌忙的想要去寻莫雨,却见那人早已不在船头。

<11>

    

   “莫雨?莫雨!”

      左手一暖,柳月琛回头,眸里的慌乱还未完全褪去,莫雨眯着眼困倦又迷惑的神情就这么直直撞入了心底。

      他似是被吵醒,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同柳月琛看了一会,又径自头一歪睡去了。不过抓着对方的手倒是没松,还安抚似的拍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这都什么跟什么……柳月琛放了心,又被莫雨的行为气得想笑。

      真把自己当毛毛了么……

      他等了一会,莫雨的呼吸平静下来,甚至有浅浅的鼾声,这家伙睡的倒是死沉,完全一点戒心都没。柳月琛无奈的撇撇嘴,突然又想起梦里那句话。

      此去无归路,何来共白首。

      他想起莫雨说话时一点点变白的长发和陌生冰冷到极致的神情,突然有一丝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,一点点啮食心脏。他总觉得这一路莫雨已经记起了不少事,可直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的身份,委实有点古怪。

      果真是这面皮生的太像?柳月琛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摸摸自己的脸,这才发现莫雨仍旧将他牢牢握着,严丝合缝的。他叹了口气,将那人的手一点点掰开,起身出了棚子。

     他这一睡,也不知睡了多久,四周的景色早已迥乎不同,两岸的山峦已稍显稀疏,茂密的林木也只剩下零星点缀的不成气候的几撮。江水泛着浑黄的色泽,如同病翳的眼。他隐隐望见两岸的峰峦上有人影晃动,正欲看得更仔细些,那老渔夫倒是十分惊慌的冲他打了个手势,分外紧张的四顾着。

      小童站起身,二话不说的拽着柳月琛的袖袍往雨棚里钻。

     他满面狐疑的被拖拽着复又进了雨棚,只闻那小童将他拉低了在耳畔小声道:“江畔有南屏流寇,莫要让他们看见你了,否则到时纠缠起来,只怕会要了你们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 柳月琛下意识的扫了眼正在酣眠的莫雨,抿抿唇道:“明白了,多谢小友提点。”

     谁料他话音未落,船头的老船夫便突然将头伸了进来,朝着小童努努嘴,然后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那小童脸色一变,将柳月琛推开着急道:“快将莫大侠唤醒,那群匪徒驾船追来了。你带着他且到船底躲一躲,待他们走了再放你们上来。快!”

<11>

     漆黑一片的舱底散发着一股鱼腥和潮朽味。

     柳琛月和莫雨躲在狭小的舱底一角,面前横七竖八的堆着几个空木桶,将他们挡的分外严实。

     头顶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,还有脚步声,在舱内听的格外清晰。一人脚步沉重,嗓门洪亮,听起来像是那群流寇的头目,还有一人跟着,不过肯定不止这些人,因为柳琛月隐隐还听见不远处的喧哗。

     大概被包围了。他想。

   “搜!都给我搜!”

     头顶骤然传来一声闷响,接着小童尖锐的哭声仿佛匕首一般凌空刺下,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,柳月琛嗅到血腥味,茫然抬手抚了抚额,再看去,满手都是鲜红。

     他没忍住倒抽了口冷气,身后的莫雨突然扑上来捂住他的嘴,将他重新拽入角落的阴影里。

     有脚步声在头顶徘徊,接着舱底突然漏了火光,“老大,这还没搜!”有人兴奋的喊到。

     莫雨在黑暗中岿然不动,仿佛蛰伏的猛兽,他捂着柳月琛的手缓缓松开,将腰间的匕首无声抽出握在手心。柳月琛似是在轻轻发抖,莫雨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快,他抬手安抚的摸了摸怀中人的脸,接着轻柔的替他逝干净额上的血迹。

     脚步声几乎到了他们的面前。

    黑暗中两人都屏住了呼吸,那流寇似是转了两圈,未怎么细看便大声道:“老大,没人,只有一堆破桶!”

     柳月琛松了口气,却感受到身后的人轻轻摇头,又将他牢牢护住。

     在敌人未离开时便放松警惕乃是大忌。这一点,莫雨比他清楚太多。

     果然,上面传来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,“把桶打碎给我搜!方才分明见到有别人在船上,还能凭空变没了不成!”

     木桶一个个的被搬来,那流寇倒也未曾想过真的有人匿身于此,完全心不在焉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猛兽终于破开桎梏,冲着猎物捕杀了去。

     舱底传来钝重的响动,渔船摇了摇,接着便传来落水的声音。有人惊慌失措道:“那小兔崽子跑了!!”也有人怒吼道:“别管了,这船有古怪!有人在舱底!!”

     惊慌失措的人,下一秒便没了声响,怒吼的人显然跑的比他快一步逃脱,此刻正大喘着气瞪着不知何时立于甲板上的男子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莫雨单手拎着一个犹在抽搐的流寇,漠然的望着那个头目,见对方的眼里满是恐惧和愤怒,他轻轻勾唇一笑,将匕首埋入手中人的胸膛。

     尸体被抛在那头目的面前,血慢慢淌至他脚下,仿佛火焰般滚烫。

   “你!!”

     莫雨抬眸,四下一扫,渔船周围堪堪围了三艘船,他粗略估了估人数,叹道:“你们一起上吧,也省的我一个个来。”

     言语之间的轻蔑,成功激怒了一众凶神恶煞的匪徒,更有人啐道:“你算是什么东西,雕虫小技,也敢在我们老大面前口出狂言!”

     柳月琛在舱内安静的听着,心里却暗暗为这小厮抹了把汗。

     果然,下一秒,惨叫,哀嚎,落水声不绝于耳。从头到尾,只用了一分钟不到。莫雨似是故意将那小厮留到了最后,身形如鬼魅般贴近,一把扼住那人的喉咙,将他从船上举起,仰头笑的格外温柔。

    “你说的不错,我确实不是个甚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怪……怪物……啊!!”

      淋漓尽致的血肉搅碎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垂眸,从舱底缓缓走出,他刻意忽略了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,在已死去的老船夫前蹲下,伸手将那未瞑的眼合上。

      四周安静的只有风扬布帆的呼呼声,莫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,半晌未说话。

      夜幕将近,两岸猿啼声声,不时有惊鸟扑扇着翅膀自林中飞出,柳月琛细细的听了一会,笑道:“你听,南屏晚钟。”

      那人犹自背对着他,也轻轻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古雅悠扬的钟声自千里外的地方传来,隔着山川屏障,那声音已是极难分辨。柳月琛自小习得不少乐器,耳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超乎常人,那钟声在他听来虽是小了些,不过照旧清晰。

      当然,柳月琛此时突然提到这个,并非出于闲情逸致。

      风中传来不同寻常的杀伐之音,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未动手。

     莫雨足下暗暗发力,一招瑶台枕鹤已然退回到了柳月琛身前,冷然道:“是浩气盟的人来了。”

<12>

      二十多年前的望北村遭叛军突袭,在火与血中化为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墟,二十多年后重返,这里已是浩气盟重兵把守的要塞。昔日的废墟上已然重建了不少土屋,浩气盟守卫手执枪戟在内来回巡逻着,丝毫动静都不曾放过。

       方超带着身后的十来人走进望北村,皱着眉招来信使,小声而迅速的说了什么。只见那信使惊异的向他身后望了望,接触到柳月琛的目光后迅速的低下头,匆匆牵过一匹白马从另一侧出了村。

       莫雨没怎么反抗便让方超带的人抓住,还给戴上了铁拷。他神色淡淡,一边的柳月琛却是胆战心惊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是穆玄英。这一点他很清楚,方超也定是清楚的。

      可他这般打扮,身上更是配有不灭烟从浩气盟偷来的君子剑,还和莫雨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这又该从何解释?!

      此刻他倒是希望莫雨能发疯将他带走,至少还有条生路。偏生后者不再杀浩气盟一人,挣扎都没挣扎,就这么束手就擒了。

      他不禁萌生出了莫雨已经知道自己并非穆玄英的错觉。

      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,为什么不点明?为什么不让他在遇到的一次次危险中干脆利落的死掉?

       他实在是看不懂莫雨的想法和做法。怎样都说不通。

     “押着他们,去武王城。”

       方超锐利的眸子望着莫雨和柳月琛,冷冷道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穆玄英死后,武王城无人镇守,浩气盟盟主谢渊遣七星之一月弄痕暂替,如今掌事三年有余。月弄痕虽武功未臻一流,但是却心思细密,有着极强的办事能力,当初武王城失了穆玄英,正是乱成一锅粥的局面,自她到来后,任何纷繁复杂的事情经她手都迎刃而解。以至于浩气盟虽失了穆玄英,武王城却仍旧保住了,恶人谷几次率兵进攻都未曾攻破。

      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。

      柳月琛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如何脱身,又该如何说辞。然而自进入这女子的视线里后,便知先前所想完全无用。他感到浑身不自在,仿佛被人凌空剥开了所有伪装,将他低贱的身份暴露于所有人眼下。

    “头抬起来。”那女子堪堪停在了他面前,眼神冷冽。他沉默的抬头,目光却不敢与她对视。月弄痕细细打量了半晌,轻笑了一声,少女特有的清脆声音如同风铃一般的悦耳,可她说出的话却叫柳月琛皱紧了眉。

    “你身上有玄英的剑,却没有长空令,长的一张七八分像的面皮,可惜是个花瓶。身上半分内力都无,根骨也是奇差无比。谁给你的勇气让你佯装成玄英的模样……还同这个疯子厮混在一起?”

      她的目光缓缓自柳月琛的脸移到了莫雨身上,笑道:“你分明早就知道,莫非,正是你想出的法子,这般折辱我浩气盟的名声?”

      莫雨依旧那副淡然模样,不承认,亦未反驳。

      月弄痕见状也不恼,敛了笑意,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光华流转,却是抽出了背后的长刀,抵在了柳月琛的脖颈上,稍稍用力,便留下一道血痕。

     “你身上携着君子剑,想来你与恶人谷的关系定是匪浅,能让那不灭烟将千辛万苦盗去的东西托付于你。”她一字一句平静道,“你可知冒犯我盟中已逝的七星之一,乃是死罪?”

      一阵罡风携着几乎恐怖的内力将莫雨周身的桎梏扫了个干净。他的爆发毫无征兆,月弄痕来不及反应,生生受了这一击,退开数步,已是丹田受损,内力如潮水般流逝。

     “穆玄英没死”,莫雨牢牢望着月弄痕,握紧了拳,他将手腕上的镣铐一节节震断,仿佛自言自语般道,“已逝这个词,用的欠妥。”

       好像又回到那一天,他在倾盆大雨中将穆玄英抱在怀里,也是这般失了魂魄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很快有人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,方超更是怒喝一声,气的面色通红。月弄痕缓了缓,却突然望着莫雨笑了起来,那笑声不小不大,恰恰能让临近疯狂的莫雨听得清楚。

     “那日”,她边笑边咳出一口血来,撑着长刀勉强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,垂头仿佛自嘲般道,“玄英来找我,说他三阳绝脉之体,已是不抱甚么希望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雨闻言一怔,流露出些许不敢置信的神色。他摇摇头,像是否认着什么。

     “三阳绝脉?他怎么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像是未听到他的疑惑般,毫不犹豫的打断他,仍旧自顾自的喃喃。

     “为了能最后再同你并肩作战一次。这傻孩子,苦苦求了谢盟主三天三夜,才换得浩气与恶人的一次联盟,共抗敌军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,语速很慢一字一句,但也足够锋利。

       能割开那人的层层伪装,直击最脆弱柔软的心脏。

     “你从来不知他的坚持,口口声声浩气皆是伪君子,浩气正义是个笑话,殊不知这孩子一直信你只是误入歧途,说什么都要护着你。在浩气盟也一口一个莫雨哥哥的称你,而你这个做哥哥的,又为他做了甚么?”

     “他为了护你,十二年前在紫源山纵身一跃,鬼门关里兜了一圈,幸得我浩气侠士相救,而如今为了护你,更是身中数箭,战死沙场。他本就时日无多,南屏山一役大可以在后营歇着。那日,他特意来寻我,好声恳求我说想同我换,他想亲自奔赴前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顿了顿,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少年望着自己时亮亮的眸子,胸口仿佛撕裂开一般的疼痛。她牵动了伤处,一丝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。

      “我看着这孩子长大,整整十一年……哪知他同我说的那些话,便是最后的死别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扶着刀柄的手因剧痛直发抖,脸上淌下两行清泪,哑声道:“莫雨,他这般待你,死后却还要受你这样侮辱。你究竟有没有心?你还是不是人?让这如同笑话一般的傀儡陪着你,取代穆玄英,你便可以心安理得的当做他没死……我如今偏要告诉你,穆玄英早就死了!他是为了你死的!莫雨,你便是装疯卖傻,也难辞其咎!”

     “我月弄痕,今日就是死,也要带着你一起,给玄英一个交代!”

<13>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被绝望和痛苦逼到极点的猛兽,究竟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是夜,南屏的苍穹上没有星与月,漆黑一片的夜空像是为悲剧做着最好的铺垫。远处隐隐传来雷鸣般的响动,波澜不惊的江面上突然水花四溅,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窜出水面大口呼吸着,他瘦弱的手臂费劲的划开水,在层层荡开的涟漪里挪到了江岸上。刚接触到岸边,那孩童便脸贴着腥咸的沙滩无声的呜咽,他再也无力站起,眼泪像是关不上闸一般流下,温暖了他冰凉一片的脸颊。

       天地间寂静无声,许久才闪过一道几乎能将人的眼灼伤的闪电,风嘶吼着自两岸呼啸而过,席卷起无数尘沙。白日里看起来秀丽可爱的花草树木,刹那被风裁剪成一片片狰狞的影子,抽搐着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来。

       那孩童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一棵枝干遒劲有力的老槐树下后,闭上眼,精疲力竭的昏死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片刻后,暴雨倾盆而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三年前的南屏一役,骤然而至的暴雨冲刷净了遍布血污满目疮痍的大地,换的新一年的满目生机,欣欣向荣。

       三年后,依旧是南屏,暴雨却怎么也洗不干净被血浸透的武王城,鲜红的血水顺着山道蜿蜒而下,流进长江,自南屏流出的江水变得通红,像极了恶人谷的咒血河,像极了那人猩红的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是在暴雨中醒来的,他迷茫的睁开眼,五脏六腑同时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蚊蚋般轻哼出声,雨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,他恢复了些神智,惊恐的发现雨水是温热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可雨水怎么会有温度?

        他抬袖拭了拭面上温热的雨水,袖袍上一片刺眼的鲜红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不是雨,是飞溅的血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费劲的将头转向一旁,正对上一人闭着眸子,仿佛昏过去了,那人的脸异常的苍白,一点血色都无。柳月琛唤了几声,见那人不应,忍不住伸手去掐那人的人中,谁知手还未用力,那人的头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歪在了一边,露出断开的脖颈和森森白骨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道闪电恰好掠过,将这恐怖的一幕照的惨白。

 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张着口,手悬停在半空,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扭曲的喊叫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那喊叫和骤然爆响的雷霆混一起,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,摇撼着巍巍山峦,震颤着滔滔流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雨还在狠命地砸,无休无止,一如穆玄英死去的那日,莫雨梦魇中的模样。

 



          没人敢再上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从几百人,到现在只剩的一百来人,成堆的尸体四散在各处。那些被撕碎的,被掏空的,被扯裂的,被斩断的,横七竖八地遍布着。风雨包裹间,雪白的衣裳早已被喷溅的血液染得通红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半截残肢,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低吼。他的面容被雨水冲刷的很干净,甚至散发出玉质般病态的白,长发在不断浇下的暴雨中仿佛有了生命般纠缠在一起,如同洗不净的墨色。他早已听不见耳畔传来的哀鸣和尖叫,也听不见像要把耳膜炸碎的惊雷。

         如同地狱来到人间的修罗。

         修罗在那一刻突然抬眸,茫然而惊慌的四下寻找。他目光没有焦点,只是紧锁着眉,在一地尸体间翻找着,仿佛梦呓般轻轻念:“毛毛,毛毛,你在哪里?”

 

<14>

 

        屠杀还在继续。

        莫雨在混乱中寻找着穆玄英,他速度快到几乎超越了人能承载的极限,来不及逃跑的人都被他一把攥在手里,或是穿透了心脏,或是掐断了喉咙。朝他劈斩去的刀光剑影统统被他的内力震开,或是豁了口,或是直接断成两截。

        谁都逃不掉,却也不甘心留在这里等死。

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在疯狂逃窜的人群中抓住一个士兵的胳膊,眸光定定的望着他哑声道:“刚才那个人呢?那个长的和穆玄英如出一辙的家伙,他现在在哪?!”

        士兵战战兢兢的抬手指了个方向,下一秒,他的手便从手腕上生生掰断,被扯开的肌肉和神经颤颤巍巍的漏在外面,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,身子一轻,已然天地翻倒了过来。最后停留在他视线里的,是自己已然没了首级的身躯和莫雨的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强忍着不回头,朝着士兵指的方向轻功蹑云。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昏过去的柳月琛,心下一惊,生怕他死了,忙去摸他的心跳。

        所幸虽是受了伤,倒也还能撑上一会。

        莫雨没有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,他双手攥成拳,阴测测的望着方超和他身后剩余的残兵败将。

      “你们将他藏到了哪里?!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方超手执长枪,在风雨中站成最后一道屏障。他咬牙,虽不知能与面前这个已然疯狂的莫雨拖上多久,但只要能争取一些时间,剩下的人就还有活着的希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不能退缩!

        “天狼已死,你若要寻他,便下了黄泉再问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无需多言,莫雨桀桀怪笑,血色双瞳里写满讥讽,他拔出腰间的匕首,在瀑雨中划出一记青虹,朝着方超的面门直直扎下。方超只来得及后退一步,那匕首几乎擦着他鼻尖落了下去。一击不成,莫雨借着匕首的收势,向前几个快步俯冲,抬肘重重砸向方超的腹部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不能让他近身!方超心下一惊,忙将长枪自莫雨身侧刺了过去,逼退了莫雨,他不敢懈怠,迅速与他拉开距离。瑶台枕鹤刚落地,那人却又追至面前,方超避无可避的空当受了他一掌,登时一股剧痛自腹部蔓延开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被这一掌击开六尺有余,好不容易停下,人已是借着长枪堪堪而立,却是再动不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莫雨面无表情的来到他面前,抬手便欲将匕首送入那人的胸膛。

       “住手!”

 

 <15>

 

         莫雨不耐的回头,突然怔住。

 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手里的长刀架在“穆玄英”的脖颈上,冲着他恶狠狠道:“你不是要找穆玄英吗?他就在这里,你放过方将军,否则我就杀了他!”

         莫雨手一松,锋利的匕首便“哐当“地落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方超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,很快被簇拥着扶到一旁,他看着莫雨渐渐逼近月弄痕,看着那个女子手中长刀深埋在“穆玄英”颈项,逼着莫雨无法思考,无从辨别。恐惧胜过了痛苦,他伸出手想要阻拦,可哪怕轻轻一动,受伤的五脏都会传来几乎要将人的理智摧毁的疼痛。

 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吃痛皱眉,望着莫雨的眼里充满恐惧。

      “莫雨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忘了时间,忘了地点,也忘了对面的人究竟是谁。记忆时而混乱时而清晰,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面前,他却再无法逼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     月弄痕目的已到,抬手不轻不重的将柳月琛推向莫雨。

         莫雨伸手,从善如流的接过“穆玄英”,将他狠狠拥入怀里,像是要揉进骨血一般的力道。他听着怀中人的心跳,一声一声的传进心底。他还活着,还好好的在自己怀里。这也不是梦,梦不会有这样真实的触感。

        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,轻轻点亮了怀中人的眼瞳。

        莫雨看着地上被闪电清晰的印在雨幕中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自己深深拥着的人,举起了不知何时藏在袖里的锋利刀刃,毫不犹豫的刺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抱歉,我终究不是穆玄英。”

       柳月琛低头,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梦。

       梦都是反的。到头来,还是自己亲手给予了莫雨致命一击。

       此去无归路……他低笑着想。





       莫雨缓缓跪坐在地上,怔然的看着从右胸溢出的血,温热的,粘稠的。

呼吸越来越困难,他苦笑一声,边咳嗽边强撑着身体不倒下。

     “我知,可我亦狠不下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月琛轻轻眯起眸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怕失去,最终还是失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米丽古丽说的不错,穆玄英是莫雨唯一的软肋,唯一的逆鳞,没有他,莫雨是死是活,都没什么区别。

      “我不会让你死,你会活着,不过你身上的武功不可留。”

      “月弄痕答应我,将你重创后,留你一命。我还需要你去向那个人讨要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莫雨缓缓闭上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很累,真的很累,累到这一觉睡去后,再也不想醒来。

<终章>

        一踏三生远常伦,嬉笑怒骂绝痴尘。

        俯览庙堂纷争处,错漏人间几度春。

       描述恶人谷,仅仅用这几句诗,是远远不够的。

       站在烈风集的屋檐上俯视整片荒凉而险恶的土地,听着不远处缓缓流淌的咒血河日复一日的拍岸水响,呼吸着丝丝血腥和岩浆硫磺的空气,耳闻之声,目遇之色,体触之感,皆是炼狱一般的绝望与恐怖。

      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里依旧没什么变化。毒皇院内依旧毒物横行,顽童书院的童子依旧笑嘻嘻刁难前来拜访的人们,平安客栈的花蝴蝶嗓门还是那么大,手底下不知又换了多少奴隶……但是还是有什么变了。

      小少林内人去楼空已然过了数十个春秋,自恶人谷少谷主失踪后,浩气盟与恶人谷十年来交战从未停息。江湖上有人传闻那失踪的少谷主莫雨因疯病误闯浩气据点,早已被浩气一众替天行道斩于马下,也有人道莫雨还活着,只是下落不明,听说曾在南屏看到过他,但也不确定。

      因为那人除了长得像之外,却是武功尽废,须发皆白。

     武王城的那一夜,究竟发生了什么,知道的人寥寥无几。更没人想到谁能将莫雨的武功尽数废除,除了王遗风,但后者显然不会干这种葬送恶人谷前程的蠢事。

     于是有人便笑,“胡言乱语甚么,我倒是听谷内有见过那甚么少谷主的人,听说模样挺俊,武功高强,只可惜有龙阳之好,一心钦慕那浩气盟曾经的七星之一穆玄英。不过后来穆耗子死了,他便疯了,眼下众人寻他不着,怕还是在哪个角落里疯着呢。”

    他半是暧昧半是神秘的说完,身边的几个汉子便咧了嘴哈哈大笑道:“又是从你那柳姓兄弟口里听来的?这小娈童知道的倒是不少,改日里倒是接来给我们兄弟几个看看,这传闻的柳公子到底有几分姿色,哈哈哈”

被调侃之人尴尬的笑笑,酒壶一碰道:“且不说那些有的没的,喝酒!喝酒!大哥我今日总算得以逃脱那群官兵的追捕进入恶人谷,咱们兄弟在这南屏临江村一聚也算是缘分,日后同那浩气盟交战,可免不了相互照应。来!不醉不归!”

     酒壶相碰,欢声笑语,死里逃生,兄弟聚首,道不尽的人间乐事。

     而屋檐下,有人披蓑戴笠,踏月而来,却堪堪立于门外阴影里,不肯进屋,亦不肯离去。

     

   “你废了一张脸,任劳任怨这两年多,就是为了让恶人谷保你那甚么哥哥一命?”米丽古丽费解的望着面前人因疗伤,长期服用药物而面目全非的脸,强压下心头的不适,又一次重复道:“你确定?”

  “不仅仅是保他不被官府的人追杀,而是保他这一生除了生老病死,再无他事可以威胁到他的性命。”

  “为什么?”米丽古丽摇摇头,烟柳细眉拧成一团,“我见那人收了你的这般恩惠,倒也未曾多感激,甚至提都未曾提起你。”

   柳月琛暗暗握紧了拳,又缓缓松开,“我同他,或许比不得那莫雨和穆玄英。”

“他曾身为富家公子,因欠下巨额赌债败光家产而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。我父母双亡,流浪街头时曾受他接济,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。为救他一命,我签了卖身契,干尽那些肮脏下流的事。可他的赌瘾永不知足,欠下的债好不容易还完,便又有了新的债务。那日他来寻我要钱,我一时气急,将他拒之门外。谁料他被逼急,竟趁夜杀了那债主。”

  “我得知他所作所为时,他已是穷途末路,官府一直在追捕他,悬赏的价格被他的债主们一路押高。他想过要去恶人谷,可你也知道,自古贪财之人多如牛毛,以他的身价,在恶人谷这种地方,不知何时就要被拿去换钱。人命卑贱如草芥,天网恢恢,这世间哪里有他能躲藏之所?”

“所以你……”

“我一开始不愿见你们,便是因为他。”

  米丽古丽叹息一声,将目光望向窗外。

“你很聪明,只是……这值得吗?”

柳月琛回忆起那夜,在武王城,莫雨看向自己时的目光。

“我知“,他垂了眼眸,淡笑道:“可我亦狠不下心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不断有人因各种各样的理由加入恶人谷,新人代旧人,那些过去的腥风血雨用被人以一种暧昧不明的论调讲出,最后哈哈一笑,杯盏狼藉间已是又一个天明。

     没人在意过去的事,所有人都牢牢盯着眼下,或者未来。镇守武王城的月弄痕为何重伤修养无人知晓,恶人只负责趁虚而入的攻打便是。穆玄英的遗物君子剑曾丢失过更无人知晓,代代浩气新人负责祭拜瞻仰便是。莫雨的名号将由谁来替代同样无人知晓,各个恶人只负责争夺便是。

      无论少了谁,这个江湖的故事都在继续,它不会停下,更不会倒退,它只负责一往直前的向前冲,那些无数人的血肉铺就的路究竟会延伸到何方,没人在乎,他们只负责行走,留下自己的故事,铺下自己的尸体,未来的门,需要他们去扣。

      而那些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人,对于他们来说,生活也是一样,再大的风浪经过了,也就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平静。

 

      这一年的春来的格外晚,巴陵桃丘的桃花原本开了不少,谁料天公不作美,一场倒春寒冻死了半数花苞。桃仙气的不慎打翻了酒坛子,又眼巴巴的望着那酒懊悔不已。

    “小羽啊……还有酒吗……”

      眼见着那老人一把年纪了还眨着眼睛委屈的瘪嘴瞅着自己,被称为小羽的少年抖了抖,手里桃枝编的花环差点掉在了地上。他抽了抽嘴角,退了几步道:“莫叔叔一年只酿三壶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分你一壶交地租,还有一壶寄给一个姓王的……最后一壶他都拿着去拜穆叔叔了。唉,你别看我了,你就是把我瞪出个窟窿眼来,我也没办法呀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求!就说你送酒路上不慎把酒打翻了!”老人蛮不讲理的急道。

      小羽闻言瞪大了眼,似是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厚脸皮之人。那桃仙底气十足的瞪了回去,两人大眼瞪小眼这般瞪了一会,少年揉揉眼,自青石上跳了下来,无奈道:“我该回去了,不然莫叔叔又得嫌我做饭迟,饿着他了。”

    “穆羽?穆羽!哎!我说你这孩子真跟个木鱼一样木头脑子!撒个谎而已干嘛那么计较啊!!哎!!你给我站住!!”

       然而任凭桃仙如何叫嚷,那少年早已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,哪里还寻的到影。

     “兔崽子!!”桃仙气的将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敲,不料手中的拐杖应声而断,不由得又是一阵哀嚎。

 

    “莫叔叔,莫叔叔,你回来啦?”

       闻香岭以南,葱茏的竹林掩印间,几缕阳光透过层层竹叶漏下,筛出一片跳跃的光斑落在一处清幽的竹居庭院里,男人自一匹老马背上跃下,取了酒壶,这才回应道:“嗯,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被称为穆羽的少年坐在桌前,背着手不知藏着什么,只望着男人傻傻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男人将酒壶放在一旁,取了箸坐在少年对面,端起木碗默不作声的扒饭,看上去倒是饿坏了。

     “莫叔叔,你猜明天是什么日子?”少年见他毫无察觉的呆滞模样,忍不住出言提醒,继续用亮晶晶的眼望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直到莫雨沉默的吃完了,他才抬头看向少年,淡淡道:“说说看?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目瞪口呆的指着莫雨,“你你你”半天,才憋出个完整的句子:“你怎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!”

     “嗯……小时候饿的,长大了总觉吃不饱。”

       眼看着莫雨已将魔爪伸向了桌上最后剩下的一盘野菜,穆羽一把将菜盘子夺过,把野菜尽数扒进碗里,抱着碗不松手。

     “你倒是给我留点!”

       他这般动作,先前藏于身后之物早已被不知不觉间丢在了一旁,莫雨伸手不顾少年阻拦便取了来,皱着眉打量。

 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望着眼前编的乱七八糟的的环状物,莫雨思索了很久才不确定道:“你做的……门环?”

      少年闻言啐了一口,“花圈!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怎么吉利,丢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呸,我说错了!花环!花环!!哎!你别丢啊!!”

      莫雨拿着编的乱七八糟的所谓“花环”,勾唇道,“你把饭吃完,我便不丢。”

      话音未落,少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,将饭扒的虎虎生风,眼睛瞪着莫雨,忧心忡忡的模样。

     莫雨好心提醒:“当心呛着。”

     仿佛是应了他的话,那少年面上一红,突然转到一边拼命咳嗽,眼泪鼻涕哗啦啦流,凄惨的令人目不忍视。

    于是莫雨就不视了,他默默转身将那环状物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挂在了门外……充当门环。

     咳,门环粉粉的,看起来相当童心未泯。

     再回头,少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,吸着鼻涕道:“那不是门环!!那是我送你的礼物!!”

      莫雨:……?

      面前人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愣愣的望着自己,穆羽擦了擦鼻涕,嘴撅的能挂油壶。莫雨被他瞪的又好气又好笑,忍不住摇摇头,随手递过一块布道:“你……先把自己擦干净再说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不由分说的接过来,擦到一半突然觉着不对,取了一看,当下气的差点吐血。

     “这是抹布!!!”

 

       打打闹闹间已是日薄西山,莫雨取了笛子,轻功一跃便跃上了屋顶,少年洗干净了碗碟,也搬了梯子爬了上来,坐在一旁撑着脑袋发呆。

     “又想什么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雨坐在少年身边,见他发呆,忍不住用笛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。

      少年显然还在记仇,脖子一扭别过脸不理他,屁股也往一旁挪了挪。

      还真生气了。

      莫雨一笑,也不同他计较。他将笛子置于唇边,按着曾经听过千百遍的调子吹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……够了!够了!!停!!我不生气了!!你别吹了!!”少年抱起脑袋,痛苦的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师父曾告诉我,此曲能清净心神,虽调子单一了些,但有缘人定能听出其中的千回百转,正所谓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而不得其中之妙,必是百无一用的庸人。”

      少年闻言,大张着嘴,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呆呆道:“你师父……真能扯的。”

      莫雨笑道:“我竟信了他这番话,便老老实实在他身边听了数十载。”

      穆羽大笑起来,笑得差点从屋脊上滚下去。

      穆羽笑着笑着,见对方举起了手中的笛子,似是又要吹奏,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角。可惜速度慢了点,莫雨已然将唇轻轻贴于竹笛一侧,然而这一次吹出的曲子,到不是先前的调了。

      仿佛是空谷幽兰,在寂静中绽放。那笛声时而轻盈如风,时而沉郁如铁,悲伤,欢笑,思念……像是在笛声中变化成了可感的模样,穆羽惊呆了,一时也忘了松开他的衣角,就这么愣愣的拽着,仰头望向莫雨。

      笛声忽而高亢起来,隐隐有金戈铁马踏碎河山之音,忽而又低回,像是哀悼战争中所逝之人,忽而又悠扬,仿佛是桃源一梦,梦中斯人犹在,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眷恋。

      他听得入迷,笛声却是戛然而止。莫雨垂眸,将竹笛重新别回腰间,就这么沉默着,也不解释什么。

     穆羽忍不住小声道:“为什么不吹完?”

     见莫雨不答,他又道:“明就是你生日了,你就当庆祝,把它吹完呗。听了那么多只差个结尾,挠得人心痒痒。”

     这下莫雨微微侧眸道:“我几时说过我生日是明天了?”

     少年挠了挠头,面露难色道:“我问你生日,你又不说,我有什么办法?还不只得拿你把我捡过来的那天作你生日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应该是你的生日,怎么也不该轮到我头上。”

   “我有生日,又不缺。我看你挺缺的。”

     莫雨扬眉道:“死小子愈发能贫,我只是不记得而已。再说这种东西,记得又有什么用?我一把年纪了,过一次老一岁,也就你乐得多个日子偷懒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一样,当年我爷爷被那群流寇所害,若不是你帮忙报仇,还找到了流浪的我,大约我也活不到现在。生日这东西说白了也就是个纪念,你不愿过,我却是愿年年给你记着,年年给你感恩的。莫叔叔,不管怎样,都是我的一份心意。”

     少年正色,虽年纪不大,话说出来倒是颇有分量。莫雨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,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发,叹道:“日后长大了,却也不知会出落成何等模样。愈发像你穆叔叔,傻的可爱。”

    穆羽翻了个白眼道:“穆叔叔才不傻,我也不傻。那日我在船上见过他的,你少唬我。”

    莫雨的手顿了顿,缓缓道:“那不是你穆叔叔。你穆叔叔很早……就已战死沙场了。”

   “穆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?好像从未听你怎么提起过他。往日你乘船去武王城那边的时候说是去探望故人,难道就是穆叔叔?”穆羽撑着下巴,仰头眼巴巴的瞅着莫雨。

      往日里莫雨总会在这里岔开话题,或者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。

      他期待着能有新的故事可以听。

     莫雨放下手,望着最后一丝斜阳出神。很久很久,久到月亮升起,朗照当空,他才就着月华轻声道:“怎么说呢……你的穆叔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,善良,还傻。他和你差不多,也是因着战乱没了父母,从小没少受欺负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他和我因招了贼寇,痛失家园,被迫流浪。我们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一本武功秘籍,也正是因那秘籍招来了灾祸。”

      莫雨闭了闭眸,努力回忆起那一桩桩,一件件埋藏在心底的,关于那个人的事。他不是没想过将这些事决口不提,就这么带入坟墓里,连同那些痛苦,绝望,刻骨的思念一起封存。可莫名的,他又不希望,或者他又不甘心,就这么撒手而去。

      恶人谷不会在乎损失一个莫雨,时间长了,自然会有比他更强更合适当十恶之一,或者当少谷主的人出现;浩气盟更不允许穆玄英因他的存在而产生污点。如今穆玄英已然成了江湖上人人称赞的英雄,而莫雨,终于不再与他有半分瓜葛。

      这种不甘心日复一日像蛇一样的折磨着他,令他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。

     江湖陌路,原来不只是阴阳两隔。有些人,哪怕隔着黄泉水,却依然可以从世人口中得到千丝万缕的联系。而他和穆玄英,最后的最后,连这样的殊荣都没有。

     他怎么甘心?

     这是个很长的故事,他回忆起来,像是走过了一生。

     结尾处,他戛然而止,发现穆羽早不知何时靠着他睡着了,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,居然也没滚下去。

     莫雨摇摇头,终究是叹了口气,将那少年抱在怀里,纵身跃下屋顶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他的故事,或许注定不该有结局,留些空白让人去猜想,反而更好。

     就像他的曲子一样,永远停留在梦境里,斯人还在,不论是与否,总比梦醒的痛苦折磨要美好的多。

      那曲子,他写给他的穆玄英,他的毛毛,一开始只想了个开头,每逢思念,便吹一遍,日子久了,事情多了,曲子便越谱越长。

      可惜那个傻瓜,本就命短,偏生不会珍惜,这下可好,一个人先走了,也不知会不会害怕。曲子无缘听到不打紧,莫雨想过以后自己也死了,就带着笛子一起,葬在穆玄英旁边,可以无碑铭,但一定要在他身边。这样以后的风风雨雨他再也不会抛下他,也算是了却一桩夙愿。

     只愿黄泉之下,莫雨还是莫雨,毛毛还是毛毛,他还来得及寻的到那个人,与他共赴黄泉一路,同他吹奏那谱写了太久太久的悠扬笛声。

    莫雨躺在竹席上,一点点陷入酣眠,梦里那个人依旧将他望着,浅笑着唤他:“莫雨哥哥。”

    如水的月华泼洒在他垂落的银白长发上,一点一点的,延伸到梦境远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【完】【番外还在施工中】【看心情完工系列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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